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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终结|纳道什·彼得

纳道什·彼得 小鸟与好奇心 2024年09月10日 09:03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经“世纪文景”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五卷,为免费内容。

《故事终结》原作出版于 1977 年,是匈牙利作家纳道什·彼得的长篇小说处女作,也是近三十年来,被译成语种最多的匈牙利语小说之一。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个生活在传统匈牙利家庭、由祖父母抚养长大的小男孩。男孩的生活经历与祖父给他讲的故事相互穿插,完全打破了线性的时间顺序和情节的连贯性,以小男孩跳跃的思维流动串联全文。如译者所言,小说的核心是记忆,“既是个体的记忆,也是集体的记忆,既是日常的记忆,也是历史的记忆。”

男孩的祖父是“一战”老兵,也是“二战”时期集中营里的犹太幸存者,他给男孩讲的故事有自己真实的从军经历、仙女和渔夫的民间传说,也有家族世代流浪、被驱逐、被迫害的命运。讲述这些故事也是祖父逃离压抑现实的一种方式。在男孩的当下生活部分,从他和邻居小伙伴一起玩耍、在地下室和阁楼独自“探险”,到父亲被当局判为间谍、祖父母相继离世,共同编织起一张细密的童年记忆之网。

本书现已上市,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购买

*原文不分段落,并非排版讹误


在紫丁香和榛子树丛中间,在一株接骨木树下,在离那棵即使没有风吹拂叶子有时也会摆动的大树不远的地方,住着我们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孩子。我当爸爸,小伊娃当妈妈。灌木丛里永远都是黑夜。“总是睡觉!为什么总是要睡觉?”这时候,当妈妈的已经把孩子安顿到床上睡觉。“孩子爸,你给孩子讲一个什么故事吧!”平底锅在她手里叮当作响,因为此刻她正在厨房里清洗餐具。我坐在写字台前翻看妮娜·波塔波娃编写的俄语教材,假装正在学习俄语,但是我刚一听到她的吩咐,就立刻起身走进孩子的房间。我们在孩子房间的地上铺垫了干草,舒适,柔软。我坐到床沿上,把孩子的头抱到我的大腿上。我将手指插进他湿漉漉的头发里,搂抱着他,就像我母亲抱着我时那样。我用手掌抚摸他潮湿的前额,分辨不清我此刻感觉到的到底是自己的手掌,还是他的额头。在他的脖颈上可以看到一条粗粗的血管。一旦割断这条血管,血就会从里边流出来。厨房里,平底锅始终在叮当作响。“你快点给他讲故事呀,孩子爸,不然我们的晚宴会迟到的!”她心里总是惦记着去参加晚宴,但是我并没有急着给孩子讲故事,因为我很愿意让孩子汗津津的脑袋枕在我的大腿上,这种感觉非常好。“你想让我讲什么样的故事啊?”我问。孩子睁开了眼睛说:“现在我想再听一遍那棵树的故事。”事实上,此时此刻,我脑子里想的并不是要给孩子讲故事,而是假若他真是我的孩子并枕在我的大腿上,那该有多好。“好吧,那我就讲讲那棵树的故事,你闭上眼睛好好地听。从前,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地方长着一棵非常特别的树。在这棵树上有一片树叶。当然,这棵树上还长着其他几千片树叶。然而我要讲的,是一片非常特殊的树叶,因为它跟这棵树上的其他所有叶子都不同。我给你讲的这棵树,长在一座被诅咒的花园里。关于这座花园,人们只知道它的存在,但是无论大家怎么寻找都徒劳无果,从来没人能够找到它。当然,有很多侦探都曾试图搜寻它的蛛丝马迹。他们甚至动用了警犬寻找它。你好好听着,别乱动!你在街上是不可能看到它的。甚至,即使从飞机上俯瞰也看不到。但是,我们知道该从哪里进入这座花园。在灌木丛后面有一条通向入口的秘密通道。通过这条秘密的地下通道,我们就能从街上进到花园内!这条秘密通道里居住着蝙蝠。它们之所以住在那里,是因为要担负看守花园的任务。蝙蝠的身体非常臭。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出发了,因为我知道,我们只要冲它们大喊:蝙蝠,蝙蝠,袋子里有只皮老鼠!我撒罂粟花籽,我缝麻布袋子!蝙蝠听到我们的喊声,就会立即躲到地洞里最黑暗的角落。虽然我们还随身带了一把手电筒,而且是能够聚光的那种,但要想穿过这条路,仍旧困难重重。因为就在这时,章鱼们来了。它们的眼睛是由反光镜做成的。一旦有谁在地下通道里迷了路,章鱼们就会立刻游过去。这些章鱼都是两栖动物,即使在空气里也能够游得非常快。它们会在夜间从角落里出来,但不会在这种时候使用它们的眼睛,因为它们想偷偷地躲起来。总之,一旦有谁迷了路,章鱼们就会立即游过去,蜂拥而上!它们会张开触手抱住迷路者,缠住他的脖子并用力勒紧,直到他最终断气。当我们穿过地下通道时,能够看到地上留下的累累白骨。因为曾有很多人在通道中迷路,但是从未有人能够成功地进到花园。当时,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们以为自己只要能够打败蝙蝠,前边的路就可以畅通无阻。”我奶奶整天都躺在床上,嘴里嚼着酸味的糖果。她花两福林四十菲列买了一大纸袋酸味软心糖。我也很爱吃这种软心糖,因为只要你稍微嘬一小会儿,它就会在你的嘴里滑来滑去;我用舌头将它卷起来,翻转几下,然后突然一咬,覆盆子味道的糖心就会流出来。我奶奶总是亲自去商店里买酸味软心糖。她每次都会买六份,每份一百克重。除了星期五禁食之外,每个星期的每一天,她嘴里都要含着糖果。她将糖果塞到枕头底下,糖都被焐化了,在袋子里粘成了一大坨。如果她同意我从袋子里取出一枚糖吃,有时候我会一下子掰下来三块。但是有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央求她也没有用。“奶奶,给我一块糖吃吧!”“不给!”“奶奶,给我一块糖吃吧!”“一块都没了。”“奶奶不要骗我!”“我跟你说了,现在没有,不过即使我有,我也不会给你的。糖会把你的牙齿弄坏的。你不能毁掉你的牙齿。牙齿非常重要!”她总是穿着黑色衣服躺在床上,因为我爷爷去世了。自从我爷爷去世后,奶奶就不再做饭了。我吃的总是抹了黄油或芥末酱的面包片,她嘴里总是嚼着软心糖。夜里她不睡觉,站在窗户前,因为她说,我爷爷将会回来,在他回家之前,她是不能睡觉的。我爷爷给我讲过很多故事。不过不是真正的童话,而是关于他自己的生活。“现在我将向你讲述我生活中的幸福经历。”于是,他向我讲述了那些往事。有的时候他对我说:“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有一次,在1915年1月3日,我跟我的轻骑兵们一起巡逻。当时是在塞尔维亚,那一天的雾气十分浓重。在我们向前行进时,我听到了奇怪的马蹄声。我心里暗想,这是我们自己的马蹄声,只是由于大雾的作用,使得马蹄声听上去增多了一倍,所以才会有这样奇怪的声音。但是就在几秒钟后,一群陌生的骑兵突然从浓雾中冲了出来。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堆影子,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多想。我们离得实在太近了,若不是战马比人类聪明,我们很可能会撞到一起。战马前蹄腾空,发出嘶鸣。一个该死的塞尔维亚骑兵已经从皮鞘里抽出了战刀。我也拔出了战刀!我们冲向彼此,展开厮杀。但是我的对手占据了更有利的地势,因为他所在的位置要比我更高,他站在一个高坡上。我挥刀劈斩,他寒光嗖嗖—若不是缩身伏在马鞍上,我的脑袋早就飞了。就这样,眼看他就要取到我的首级,我暗叫不好,马上就要完蛋!但说时迟那时快,我的一名轻骑兵冲了过来。未等那个该死的塞尔维亚人举刀落下—毫无疑问,他的战刀一旦落下,会将我连人带马劈作两半!—我的那名轻骑兵已经嗖地砍下了他的脑袋。”爷爷在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假牙脱落,掉在嘴里,于是他会停顿片刻,将假牙推回去,并调整好位置,随后继续往下讲:“那是我的第一次脱险。后来还有一次,可以说是我的生日救了我。上帝向我伸出了拯救之手。第二次遇险发生在阜姆,事发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那是1916 年的秋天,正好在11月10日。‘欧根亲王号’行驶在前边,我们紧随其后。但是当我们刚航行了一个小时,就突然听到一声炮响!‘欧根亲王号’被两发炮弹击中,很快沉没了。船上的所有人都葬身海底。我们继续平静地向前航行,直到停靠进都拉斯港口。但是在整个途中,我的腋窝下长了一个十分恼人的疖子,始终没有破溃,我疼得无法放下胳膊。在那里,可怕的霍乱正等着我们,我们所有人都染上了,但是我也幸运地康复了。在阜姆时,我也曾想搭乘‘欧根亲王号’。如果我坐了,肯定也就没命了。由于身上长了一个很大的疖子,所以即使我会游泳也没有办法游!上帝没有抛弃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你可以看到,我一直健康地活到现在,已经八十四岁。这是罕见的高龄!但是后来发生了更多的事情。先是一个长颈烛台被人从四楼窗户扔出了出去。到了第三天,我们就被赶出了家门,尽管那时候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们被迫开始长途跋涉,因为苏联人正向这里逼近。即使每天我们能得到两次休息的机会,但是那么短的时间,就连拉一泡屎都不够用。每个人一听到‘解散休息’的命令,就都筋疲力尽地原地躺下。有一次,我躺在路上,在萨尔费尔德地区的森林里,我若有所思地望着这片土地,因为我年轻时曾到过这里,世事多变,不禁感叹人生是多么无常!想来那个时候,我完全是因为其他的事情来到这里,我想,这柔软的土地是多么美好,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带我回来,现在我已经回来了。我要留在这里,你就是我的生命归宿,我想。我不该再从这里站起来了,我想。”每当故事讲到这里,爷爷都会突然仰起头来用德语吼叫,吼得嘴唇都变紫了。“起来!赶快!动身!出发!”他稍微停顿了片刻,脸色煞白,“我躺在地上心里暗想,你愿意吼就吼吧,不管你再怎么吼,对我来说也是徒劳,我已将自己的身体归还给了大地。你看,人就是这样一种自以为是的动物。自以为拥有自己的生命,仿佛生活是他自我意志的附属物。噢,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无论我自己怎么想,一切都会以别的方式发生。德国兵站到我的跟前,用威胁的口吻问我:‘亲爱的犹太人,你为什么不想站起来?’我吃力地抬头看他。看到他已经拔出了手枪。很好,我的性命马上就要结束了。要知道,此刻我想要的正是死亡,我想死在这里,我的死亡并非取决于他的意志,而是出于我自身的愿望。请你开枪吧!立刻打死我吧!但是他并没有扣动扳机,而是将手枪放回到枪套。他盯着我看。他有一双聪颖、温和的棕色眼睛,就像狗的眼睛。他冲我啐了一口吐沫,并且狠狠地踢了我一脚,然后继续往前走。上帝就这样救下我的性命。他把我丢在了途中,让我活了下来。”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总是先关上灯,而后才坐到我的床边给我讲故事。她不喜欢浪费电。有一次我央求她,给我讲讲我妈妈的事情吧。但是奶奶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我入睡。我更喜欢虚构的故事。因此,当轮到我扮演爸爸的角色时,当我们需要哄孩子上床睡觉时,我总喜欢自己编一些故事。那个关于树的童话,接下来我是这样演绎的:“我们找到了两根棍子,攥在手里继续往前走。可是章鱼群来了!足有上百只。每只章鱼都长有五十条长长的触手。我冲它们挥了挥手。它们看到了我们,但是它们不知道该拿我们怎么办。就在它们犹豫的瞬间,我们已经进到了花园里。你们能做的只是追着我们看!但是我们同样也能看你们。这座花园里长满了树木,而且都是一些很奇特的树。园中的树木各式各样,稀奇古怪,没有人能都知道它们是哪一种,恐怕连一棵都不清楚。有些树我们本来以为是桃树,可是枝头上挂着的却是李子、樱桃、欧洲酸樱桃,甚至还有一串串葡萄。我们可以放开肚皮吃一个痛快,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是我想要讲的那一棵树,我们过了很久才注意到它在哪里。”我没有再讲下去。一个奇怪的脑袋枕在我的腿上,我甚至都不清楚它是怎么到我怀里的。他半张着嘴,均匀地呼吸着。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有一辆汽车停了下来,但是引擎还在继续转动。我仿佛看到自己睡在我的怀里。我很想弯下身子,将我的头垂到他的头旁边,这样我就可以跟他一起睡觉了。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掌从他的额头上抬起。他感觉到了,抽搐了一下,合上了嘴。现在,他用鼻子呼吸的声音变得更响了。那辆车的引擎在街上嗡嗡轰鸣。我本来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这样的额头,但是我的头发太长,盖住了前额,为此感到隐隐的羞惭。小伊娃还在厨房里刮弄平底锅。房间里闷热,没有一丝微风。即便如此,还是有些光斑以某种无法预知的节奏在微微颤动。在他的额头上也有一个小小的光斑在移动,照进了他的头发里,之后又滑了出来。我已经后悔将手从那里移开了。我想再次体验那种感受,我的手就是他的额头。“你为什么还不给他讲故事?”小伊娃催问我。“他已经睡着了。不是装睡,他是真的睡着了。”我回答说。小伊娃将平底锅放到了架子上。所谓的架子,实际就是一块支在两根树枝间的木头板,但是我们把它称作“碗橱”。如果我们不小心踢到支在木板下的树枝,摆在上面的平底锅就会全部掉到地上。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小伊娃都会这样跟我说:“孩子爸,碗橱坏了,真应该修理一下了!”尽管她小心翼翼地从碗橱旁走过,但还是不经意间踢到了树枝,不过这一次平底锅并没有掉到地上。我嗅到了女孩身上的味道。仿佛颤抖的不是光,而是她的皮肤。“我们必须去参加今天的晚宴!”她穿着一条小泳裤和一个带褶边的胸罩。但是无论她怎么用力抻扯,她的乳房都小得还不足以撑满胸罩。我们总是爬过树丛去参加晚宴,她的粉红色长纱裙垂到了地上,她说,她还要戴一些首饰。“女人不能戴太多的首饰。佩戴首饰的原则永远是少而精,要贵重、好看、经过悉心挑选,你知道吗?”所有人都会被她所吸引。她用两根手指轻轻提起长裙的下摆翩翩起舞。“枝形吊灯明亮耀眼!而且还是水晶的!”然而我并没有心情去参加晚宴。现在我可以同时感受到两副身体的触觉和重量。“我们还是亲热一下吧!”我搂住了她。我的嘴里有她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孩子正在变干的头发里和孩子的房间里也能够闻到。“怎么样?”我的身体向后靠去,她的身体也随着我的动作一起倒向了我。现在我必须吻她,现在我必须吻她。“就像那样。”她赤裸的肚皮贴在我的肚子上。孩子温暖的脑袋顶在我的腹股沟处。但是就在这时,在花园的那边,他们俩的母亲开始大声地喊叫:“加博尔、伊娃,快从水里出来!加博尔、伊娃,快从水里出来!加博尔、伊娃,快从水里出来!”他们的母亲以为我们一直还泡在游泳池里。伊娃咬了我的脖子一口。我们彼此望了一眼。我揉了揉脖子上被咬的部位,其实我并不想揉按,而且根本也没有感到疼。他们的母亲站在露台上,身上穿着那件她曾经脱下过的睡袍。有一次,她曾赤身裸体地穿过房间,当时我们正好在那个房间里玩耍。尽管我很期待能够再次看到她赤身裸体地从我眼前走过,但是这愿望落空了。奇怪的是,只要我期待某件事情发生,那么它就永远不会再发生。我们过家家的游戏也这样玩过:我扮演孩子,加博尔扮演爸爸。这样角色分配的有趣之处是,他的行为与我的截然不同。但是在晚饭之后,当他们要哄孩子上床睡觉时,他也会给我讲故事。如果他们俩在一起亲热,我必须闭上眼睛。小伊娃说,加博尔很会亲吻。我们还这样分派过角色:小伊娃扮演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爸爸,加博尔当妈妈。小伊娃总是黏着她的母亲,而不喜欢她的父亲,因为她父亲总是待在阿根廷不回来。如果轮到我当孩子,那样也不错,因为小伊娃可以当我的妈妈。每当加博尔扮演爸爸的角色时,他总是去阿根廷旅游,也总是将那里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听。我的父亲很少回家。我们总是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因为在他回来之前,我们能够接到电报。我会站到街上眺望。当看到他走过来时,我会迎着他跑过去,跑到他跟前。我撒腿奔跑,他拎着他那只棕色公文包向我走来。直到我们离得已经很近时,他才向我张开双臂。他的脸上胡子拉碴的,因为总是在深夜出行。他的衣服很臭,因为他住在军营里,要在那里完成刑讯。但是我喜欢那种气味。我摽着他的脖子,就这样,他带着我继续往前走。后来,他把我的胳膊从他的脖子上扯下来,将自己的军帽戴到我头上。有时候,他看我的那种眼神,好像他并不喜欢我似的,他以为我没有意识到,但我意识到了。他用手指轻轻划过我的嘴唇。他的帽子也很臭。奶奶用汽油洗他的制服夹克、裤子和军帽,为了能够迅速晾干。他已经搭乘早班列车回去工作了。这种时候不可以点烟,以免挥发的汽油引起爆炸。他穿着我爷爷的睡袍坐在我爷爷的那把沙发椅里。但是无论我用什么方式看他,他都不像爷爷。我心里暗想,既然他长得不像爷爷,那么我长大后也不会像他。当他离开家时,我还在睡觉,不过他来到我的床边,弯下腰亲了我的脸,并用手指轻轻划过我的嘴唇。那时,他的脸很光滑,他的制服上还留着汽油味。我爷爷只要一开口说话,总是大喊大叫。他不说话时,会将双手合在一起夹在两膝之间,耷拉着脑袋,弓腰驼背。这种时候,看不出来他有多高大。如果他很长时间都不跟任何人说话,就会坐在沙发椅里睡着。我父亲跷着二郎腿,将一个胳膊肘搭在上面一条腿的膝盖上,另一只手里夹着香烟,但是很快他就从沙发椅里猛地跳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不断拿起东西查看,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它们。他会闻闻食物的味道,还用手指在家具上轻轻滑动。等他在房间里走够了,就会躺到床上。我看到他想要睡觉了,而且闭上了眼睛,但是又忽然扬起目光,毫无缘由地笑了起来。“你在笑什么?”我问他。他皱起了眉头:“我笑了吗?哦不,没有什么。也许我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有的时候,我也做出尝试,想看看我笑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我突然大笑,但是他并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要笑。然而,假如他开口问我,我会告诉他,我之所以笑,是想试着体验一下他笑时的感觉。晚上,我可以上床躺在他身边,叫他给我讲个什么故事。“你想让我讲故事吗?那好,让我想一想讲什么!上帝啊,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故事来。一个故事都想不起来。噢,有了!我给你讲一个靴子的故事好吗?那好。从前,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大海的彼岸,在世界的尽头,曾经有过两只靴子。这两只靴子是彼此匹配的一双。它们是朋友。它们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它们俩好得以至于没有哪只能够想象自己可以离开另一只而存在。如果一只靴子迈开了脚步,另一只靴子也会紧随其后。如果一只靴子停了下来,另一只靴子也会跟着停下。因此一只靴子被叫作‘一只’,另一只靴子被叫作‘另一只’。一只和另一只不仅白天在一起,夜里它们俩也待在一起。它们每天晚上都站在床尾。它们习惯站着睡觉,但是并不感到疲惫,因为它们的身子彼此相靠。它们非常喜欢感受对方的肌肤!事实上,它们只想这样相互靠着,其他的什么都不想。它们就这样平静地活着。但是它们慢慢地变老了,被人扔进了垃圾桶。一只被丢在左边,另一只被丢在右边。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好啦,这个故事讲完了。你去睡觉吧。”我不愿相信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可我不得不回到我自己的床上。“那双靴子,那双靴子后来怎么样了?”当夜幕重新降临,我又可以在黑暗中躺是朋友的那双靴子。”“噢,我想起来了!那双靴子。我也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们后来的事情,我真的一无所知。”就在他离开家去搭乘早班列车时,我心里暗想,我要是能够像他那样该有多好,或者,能够像我爷爷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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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 Annie Spratt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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