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副检察长，入额后我已承办多起提捕案件。我喜欢亲历性办案，伴着键盘敲击的声音案件的脉络渐渐清晰，每次阅卷提审后作出决定都有如释重负之感。然而，完成鲁伟故意杀人案长达二万多字的阅卷笔录，我的心里却堵得慌。不只为那一大摞卷宗的工作量，不只为夜半杀人的血腥现场，不只为那一张张瘆人的尸体解剖照片，只为鲁伟杀人前与儿子的诀别，那一场父子抱头痛哭的画面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

十七年前的春节，鲁伟迎娶了表姑家的女儿秀云，第二年有了儿子，岁月静好，这一家人享受了十多年的天伦之乐。儿子很争气，以高分考上县中。秀云前年到学校附近租房陪读，顺便在服装厂找了个活，鲁伟做完农活就会去看看母子俩。

秀云在城里迷上了微信，被人用 “附近的人”搜索到，与李培文成了无话不谈的微友。李培文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热心男子，为人幽默仗义，秀云从他身上找到了从没有过的感觉，但双方说好只做兄妹。李培文的妻子很贤惠，她和婆婆也很喜欢秀云，有什么好吃的经常想着秀云母子。

开了眼界的秀云对只知守着土地的木讷丈夫有了看法，觉得跟着他心里有些憋屈。有时丈夫来了，她也带理不理的，借故回避丈夫的亲近。一次次地，鲁伟心里起了疑云。看秀云爱玩微信，他也学着加了秀云为好友。这一看心里就像油煎的一样，秀云不仅在朋友圈里频繁为李培文点赞，还经常晒一些在李家吃饭的视频，尤其是李培文给秀云挟饺子的镜头让鲁伟再也坐不住了。

春学期鲁伟安排儿子住校了，他想用釜底抽薪之法消除隐忧却天不遂愿。自从为微信的事吵翻，秀云就跟父母说住厂里了，将鲁伟踢出微信好友、号码拉黑，夫妻唯一的通话还是借了李培文的手机。于是鲁伟不停地拨李培文手机，追问他与秀云的关系，怎么解释也不听。鲁伟跑到县城各个服装厂拿着照片打听妻子下落，说她不要老公和儿子跟男的跑了。还不时跑到临县的丈母娘家吵闹着要人。秀云越发厌烦他，决定远走他乡并提出离婚。她父母刚开始拼命劝和，后来鲁伟的状态越发不好，扬言秀云再不回来就杀了她全家，吓得老人家里装上了监控。

秀云的母亲看着“亲上加亲”的小辈成了生死活冤家，也转了心意，劝鲁伟想开点，先把孩子顾好。鲁伟有一次上门要人，被丈母娘用钢叉撵了出来，他疑心是丈母娘唆使女儿离婚的，便向妻子发出最后通牒：再提离婚鱼死网破。

活到四十一岁，鲁伟从没想过妻子会真的离开他，那即将到来的离婚传票就像“催命符”逼得他喘不过气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心里发酵。他借了一台磨光机，将父亲去世时留下的匕首开了双刃，又去铁匠铺将一根铁棍磨尖。

2017年5月17日他没有胃口，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下午他骑着摩托车到学校宿舍找到儿子小强。因为父母不和，曾经的阳光少年情绪沮丧，学习成绩也在下滑。见到神色憔悴、欲言又止的父亲，小强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鲁伟将手机打开，给儿子看了秀云的照片，又让儿子看了秀云在李培文家吃饭的视频截图，说“你妈不回来了，我也要出趟远门”。然后关机拔掉卡，将手机交给小强，让儿子不要经常玩手机，好孬把这学期读完，如果不想读就回家等麦收，以后卖了家里的东西去江南打工，打不了工就去要饭……小强追问父亲要去哪，他只是说：“以后如果我活着，你就给我磕一个头，如果死了，你就给我磕四个头（当地风俗）……”父子俩抱头痛哭，鲁伟给儿子擦了擦眼泪，走了。

当晚十一点多，鲁伟腰里别着匕首，摩托车旁绑着铁棍赶到四十多里外的岳父母家，一脚踢开大门闯进老人的卧室，本想用铁棍敲断丈母娘的腿解解恨，却被高度警觉的岳母一把抓住铁棍，纠缠声惊醒岳父，红了眼的鲁伟一把掏出匕首挥了岳父一下，又追着逃到邻家大场上的岳母，不顾邻家老人的阻止，朝着丈母娘的后背连戳了几刀，邻家的儿媳吓得躲在门后还能听到尖刀插进骨头瘆人的声音。

深夜十二点多，两位老人倒在血泊中。丧魂落魄的鲁伟骑着摩托车似孤魂野鬼游荡到一条小石子路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后被石子硌醒，去集市买了鞋配了眼镜吃了早饭，感觉心里发慌又买了盒葡萄糖喝了。回到家，躺到床上，刚点着一支烟，警察到了。

在看守所，他供述了杀人的全过程，思路清晰回忆完整。第三次讯问后开始反常，要求公安机关将他老婆和她的情人也抓起来，否则不接受任何审讯。他的情绪烦躁不安，管教费尽心思也难以安抚。其家人申请作精神病鉴定，结果是其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主罪主证复核提审时，尽管我已有了充分的心里准备，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他根本不肯坐下来，侧面朝着我们，一连声责问为何只把他抓起来，而让他老婆和情人在外面快活，说这事只是他的家务事公家管不着。当我提到小强，他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凝滞，然后转换频道，称反正也要死了，他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也不会再给任何人签字。然后掉头就朝监室走去，管教只求稳住他，也随他去了。

检察机关在法定期限内批准逮捕了鲁伟，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鲁伟沉浸在愤懑中不肯自拔，似乎有无数只手将他推向深渊，这场大祸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鲁伟的疑心因何而起？此刻的秀云不用躲避丈夫了，她想要的自由来了，然而灰色的天幕下哪来彩虹的美丽？父母再也回不来了，儿子的笑脸也不知多久才能找回。

合上卷宗，关上悲剧的大门。愿雨后天晴，温暖的阳光照进所有人的心。（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