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安仲裁｜荷兰案例：合同涉及腐败，ICC仲裁裁决被撤销

2019年10月29日，荷兰海牙上诉法院在Bariven S.A. v Wells Ultimate Service LLC (ECLI:NL:GHDHA:2019:2677) 一案中认定案涉推进引擎协议是通过腐败取得的，且相关ICC仲裁裁决违反公共秩序，应当予以撤销。

本案案情

德克萨斯公司Wells Ultimate Service LLC（以下简称Wells）及其最终受益人德克萨斯公司信托于2012年5月成立。Wells的高管和其最终受益人是X的女婿和姐夫。2012年6月，Wells提交了一份申请，要求批准其作为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和天然气公司PDVSA子公司Bariven的供应商。在申请书中，Wells提供了关于其股权及其最终受益人等方面的虚假信息。Wells立即被批准为临时供应商，使其能够参加Bariven供应商投标小组，并获得14份合同，部分与X有关的供应商存在竞争关系。Bariven是Wells的唯一客户。

授予Wells的一项合同内容为一台钻机提供两台推进引擎。2012年12月11日，Bariven与Wells签订了一项协议，由Wells向Bariven交付两台推进引擎，采购价格近1200万美元。PDVSA的一般条款和条件适用于采购协议，其中包括选择荷兰法律和约定纠纷提交国际商会在海牙仲裁。推进引擎由挪威的Aker Solutions制造，并于2014年6月由Wells交付给Bariven。Bariven收到Wells开出的发票后没有付款。

2015年12月，X成为美国展开的刑事调查的主要嫌疑人之一，该调查涉及与授予Bariven公司的合同这一贿赂和其他刑事犯罪。Bariven的许多前雇员也成了嫌犯。X和其他几名嫌疑人认罪。Wells对Bariven提起仲裁程序，要求其支付推进引擎的购买价款。Bariven对其请求提出了异议，并就两台推进引擎的高价提出了近900万美元的反请求，这同时也是Bariven为证实其关于存在腐败行为的主张以及与Wells签订的多项其他协议定价过高的五项主张之一。2018年3月23日， 仲裁庭裁决，就Bariven的反请求涉及推进引擎协议以外的其他合同而言，仲裁庭缺乏对该反请求作出裁决的管辖权。关于推进引擎协议，仲裁庭最终裁决Bariven未能提供明确和令人信服的腐败证据，并支持了Wells的要求，裁决Bariven支付1200万美元，外加费用和利息。

裁决做出后，美国国土安全部一名特别探员于2018年4月就该刑事案件提交宣誓证言，声明X的公司向Bariven员工支付了数笔大笔款项，要求其仅将某些特定公司纳入供应商投标名录。例如，Bariven一名前雇员收到约380万美元的贿赂。2019年5月，美国刑事诉讼中的一些嫌疑人因参与腐败行为而被定罪。对其他嫌犯的刑事诉讼正在进行中。2018年7月，Bariven向海牙上诉法院提出撤销裁决的申请，称该仲裁裁决系通过腐败获得的。Wells则要求法院暂停撤销诉讼程序，并将此事发回仲裁庭，而Bariven则要求法院中止审理诉讼一年，等待相关刑事程序的结果。Wells在葡萄牙进行的强制执行程序也中止，等待荷兰法院撤销仲裁程序的结果。

法院裁判及理由

海牙上诉法院认为：

首先，是否应以裁决的内容违反公共秩序为由撤销裁决。依照法治标准，通过腐败获得的合同不具有法律效力。这是荷兰法律秩序的基本原则，具有强制性和根本性，民事程序法的限制不能妨碍这项法律原则的适用。因此，使通过腐败获得的合同具有法律效力的仲裁裁决可因违反公共秩序而被撤销。

关于本案，必须评估如下情况：

🔹 Bariven和Wells之间的采购协议是通过腐败取得的；

🔹 如果不发生腐败，就不会订立采购协议，或不会以同样的条件订立采购协议。

撤销仲裁裁决程序不得被用作变相上诉，这一原则被视为程序法的一种限制，但不能妨碍禁止腐败的基本原则的适用。换言之，支持仲裁的利益不能与反腐败的公共利益相抵触。因此，法院根据法庭考虑到的事实以及后来出现的事实，独立评估了采购协议是否是通过腐败获得的。法院还考虑到Bariven关于Wells公司采购发票的书面证据和主张以及推进引擎招标程序中的五项投标。

法院随后认定：有明显迹象表明，采购协议是通过腐败手段采购的，原因如下:

🔹 Bariven的雇员，包括那些参与给予Wells拿合同，包括推进引擎合同的雇员，接受X公司的贿赂；

🔹 X很可能从授予Wells的合同中获得好处。

🔹 如果没有被贿赂的Bariven雇员的参与，Wells被批准为Bariven的供应商并被列入供应商投标小组是不可想象的。尽管Wells的存在时间还不到一个月，但立即被批准为供应商，并被授予14项合同。

🔹 Wells不是一家正常的公司，因为除了Bariven之外，它没有办公室，雇员或其他客户，其利润率正好是每年5%。

🔹 推进引擎合同供应商投标名录由Bariven的一名雇员组成，该雇员接受X的贿赂，该名录11名供应商中有6名与X有关。

🔹 所有5份提供推进引擎的投标书都是由X公司提交的，投标书的产品说明完全相同（包括印刷错误），投标书数字标注都相同。

🔹 五位赞成Wells对推进引擎投标的Bariven雇员中有三位接受了X的贿赂。

🔹 缔结“推进引擎协议”的过程符合美国刑事调查所查明的贿赂操作模式。

🔹 虽然Aker Solutions制造了推进引擎，但Wells没有在仲裁中提供Aker Solutions的发票，而是提交了一份没有供应商名称的经过处理采购发票，并将Wells总裁列为买方。

法院最终认为，有充分证据得出结论，推进引擎协议是通过腐败取得的，案涉ICC仲裁裁决违反公共秩序，应予以撤销。

采安分析

以违反公共秩序为由申请撤销仲裁裁决或拒绝承认与执行外国仲裁裁决是极为罕见的情况。对何谓公共秩序，各国法院均采取严格的限制解释。但反腐败作为公共秩序的一部分，越来越得到广泛的适用。例如，法国法院认为禁止贿赂是法国法律秩序的一部分，也是国际公共秩序的范围。在2017年Kirghizstan v. Belokon一案中，法国法院援引联合国反腐败公约，认定案涉投资仲裁裁决的执行会造成裁决权利人从非法洗钱活动中获利，构成对国际公共政策“明显、实际、具体”的违反，并撤销了该仲裁裁决。2019年5月28日，巴黎上诉法院以执行裁决将会奖励腐败行为为由对中国香港咨询公司亚历山大兄弟有限公司取得的ICC胜诉裁决不予执行，并命令ABL退还阿尔斯通支付的所有款项。参见：《采安仲裁 | 法国案例：涉及腐败，中企ICC胜诉裁决被不予执行》。本案中，海牙上诉法院同样认为，反腐败是荷兰法律秩序的基本原则，具有强制性和根本性，反腐败的公共利益超越了支持仲裁的公共利益。但本案法院虽然确认撤销仲裁裁决程序不应被视为变相上诉程序，但却实际推翻了仲裁庭在若干问题上的裁决，包括关于腐败的初步调查结果，仲裁庭要求的举证责任以及仲裁庭关于如何评估证据的决定。同时，本案撤销仲裁裁决也造成当事人之间的合同被认定无效，虽然引擎已经交付，却无需支付任何对价，纠纷没有得到实质解决。本案也预示未来在仲裁执行中，援引腐败作为抗辩理由，将越来越常见，仲裁程序交织各种刑事调查乃至监察程序将越来越普遍。

王军

采安合伙人

高级顾问

王军教授，采安合伙人，曾任对外经贸大学法学院院长，目前担任东亚贸易争端解决咨询委员会顾问、中国国际经济贸易法学研究会副会长，贸仲、北仲、新加坡国际仲裁中心、台湾中华仲裁协会仲裁员，北京卓亚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