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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钧韬:海盐腔与苏州弟子(金学琐记 之一)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金瓶梅》中出现了不少海盐子弟、苏州弟子搬演或清唱南曲的描写,它似乎告诉我们当时的山东地区,甚至是在一个小小的清河县城,南戏是非常流行的,寓居在此的海盐子弟、苏州戏子是很多的。

章培恒先生提出:


“明代顾起元《客座赘语》记载,饮宴时唱南曲为万历以后之事,其前皆用北曲。而《金瓶梅词话》所写的大筵席,如西门庆宴请蔡状元(三十六回),西门庆宴请宋巡按(四十九回),分别用‘苏州戏子’、‘海盐子弟’演戏,显为万历时的习俗。所以,此书当写于万历时期。”①





有人响应说,这是“一段扼要而中肯的论述”,“总之,从《金瓶梅词话》中的戏曲描写看来,这部小说作于万历二十年前后……,是最恰当不过的”。

我认为章培恒先生的观点有待商榷。明顾起元《客座赘语》云:

 

  

 万历以前,公侯与缙绅及富家,凡有宴会、小集,多用散乐,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若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四大套者,中间错以撮垫圈、观音舞,或百丈旗,或跳坠子。

后乃变而尽用南唱,歌者止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间有用鼓板者,……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弋阳则错用乡语,四方土客喜阅之。海盐多官语,两京人用之。



顾起元所说的万历以前,富家宴会多用散乐,大席则戏曲和杂耍同时演出的情况,在《金瓶梅》中反映得十分普遍。

例如,第二十回写到:“西门庆家中吃会亲酒,插花筵席,四个唱的,一起杂耍步戏”,“乐人撮弄杂耍回数,就是‘笑乐院本’,下去。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间着清吹,下去。”

第三十二回,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喝酒:“教坊呈上揭帖,薛内相拣了四折《韩湘子升仙记》,又阵舞数回,十分整齐”。

第七十六回,侯巡抚拜见西门庆,“先是教坊间吊上队舞回数,……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才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帖,侯公分付搬演《裴晋公还带记》。”

由此可见,《金瓶梅》中所写到的演剧场面中,是演剧、歌舞弹唱、杂耍、百戏相间而同时进行的,这恰恰就是顾起元所说的“万历以前”的状况。



《客座赘语》


但是,《金瓶梅》中也确实在很多处写到,海盐子弟、苏州戏子搬演南戏的情况,这就成了《金瓶梅》成书于万历以后的根据。

我认为对这个问题要作具体分析。

《金瓶梅》成书的时代,是北剧衰落南戏开始兴盛的过渡时期。

这个过渡时期是由戏曲本身发展的客观情况所决定的,它不可能以朝代的更迭而立即更迭,因此用“万历以前”和万历以后来划出一条明晰的界线,这并不科学。

海盐腔在南方在元代就已经萌发。

徐渭《南词叙录》说:“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这是嘉靖三十八年前的事,但它仅在南方流传而已。

即使按顾起元的记载,海盐腔在万历年间已流传到“两京”——北京和南京,也仅在豪门宴会大席上所用,可见流传并不广泛。

据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云:“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我宜黄谭大司马纶闻而恶之。自喜得治兵于浙,以浙人归教其乡子弟,能为海盐声。”

这就是说,海盐腔之所以在嘉靖年间能在江西宜黄县传唱,只因为谭纶“治兵于浙”,而“归教其乡子弟”的结果。

而宜黄仍属南方而非北方。那么海盐腔到底是不是在万历年间就传到了山东地区,我认为很难说,也许此声腔根本就没有在北方(除北京外,因为北京是京城)流传。

因为此声腔属南方声腔,“吴浙音也”(汤显祖语),为北人所不喜。虽然偶然有些戏班可能曾流转到黄河南北去演唱,但亦不可能在这里(山东地区等)广为传唱。

此点,《金瓶梅》本身就可以作证,第六十四回:


“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刺,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



这段对话说明,在山东地区,即使是内相这样的贵人,尚不喜欢南曲,第一是听不懂,不知所云,第二是此声腔“清柔而婉折”,亦为北人所不喜。

可见南曲在这里并没有广为传唱,亦不可能流传。

第三十六回,西门庆结交蔡状元、安进士,又用苏州戏子唱《香囊记》、《玉环记》,安进士却听得非常高兴,说:“此子(指书童)绝好而无以加美。”

《金瓶梅》写道:“原来安进士杭州人,喜尚南风。”

由此看来,在《金瓶梅》的时代,海盐腔尚属“南风”,只为南人所喜(此“南风”者,可谓双关语,亦暗指安进士好男色)。

    但是,《金瓶梅》中确实出现了不少海盐子弟、苏州弟子搬演或清唱南曲的描写,如三十一回、四十九回、五十九回、六十三回、六十四回、七十二回、七十四回、七十五回等等,它似乎告诉我们当时的山东地区,甚至是在一个小小的清河县城,南戏是非常流行的,寓居在此的海盐子弟、苏州戏子是很多的,这显然与上述情况相矛盾。我认为这个矛盾可以从《金瓶梅》的作者的籍贯来得以解决。



《金瓶梅词话》


《金瓶梅》写的是发生在北方的北人的故事,但在叙述语言甚至在北人的人物语言中,夹杂着大量的南方吴语,这证明作者必是南方人。

另外在《金瓶梅》中还出现了与北人的生活习尚相左的南方人的生活习尚。

例如魏子云先生在《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中所指出的,写在《金瓶梅》中的饮食,十九都是江南人所习用。

如白米饭粳米粥,则餐餐不少,馒头烙饼则极少食用。菜蔬如鲞鱼、豆豉、酸笋、鱼酢,各种糟鱼、腌蟹,以及鲜的、糟的、红糟醉过的鲥鱼,都是西门家常备之味。

所饮之酒,更十九是黄酒。在生活用具方面,西门家用“杩子”(杩桶)便溺,而不是上茅厕之类,这是典型的南方习尚。

这些南方的生活习尚,显然是按不到北方山东的,亦按不到西门庆的家中。

这也是个矛盾。正是在这个矛盾中,我们才断定,《金瓶梅》的作者必为南方人,因此他在无意间将南方人的生活习尚搬到了山东,搬入了西门氏的家中。

既然由于这个原因,《金瓶梅》中才出现了南方人的生活习尚,那么为什么不可能由于同样的原因,《金瓶梅》中才出现了南方人所喜欢的南曲演出的场面呢?

简言之,我认为在《金瓶梅》的时代,在山东特别是小小的、文化落后的清河县城,根本就没有出现一个南曲广为传唱的局面。

而小说中大量出现的南曲演唱活动,则是作者家乡的状况,或者说是作者个人的爱好。

《金瓶梅》的作者极有可能是王世贞及其门人。王世贞是江苏太仓人。而嘉靖年间王世贞的家乡,海盐腔已广为传唱。明余怀《寄畅园闻歌记》云:

 

南曲盖始于昆山魏良辅,良辅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缕心南曲,足迹不下楼者十年。

当是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度的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 



该记载说明了魏良辅进行戏曲改革,创兴昆山腔的动因及过程。魏良辅,字尚泉。

原籍江西南昌,但长期寄居太仓。魏氏不满于当时在太仓传唱的“南曲率平直无意致”,故立志改革。

那么在当时太仓流行的南曲是什么声腔呢?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伯龙(梁辰鱼,字伯龙)雅擅词曲,所撰《江东白苎》,妙绝时人。时邑人魏良辅能喉啭音声,始变弋阳、海盐故调为昆腔。”

可见,魏氏所不满的正是海盐、弋阳等声腔。而魏氏进行戏曲改革则在嘉靖、隆庆年间。

此反过来证明,嘉靖年间,太仓等地,海盐腔已流传甚久,乃致到了令魏氏不满的地步。

这到底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王世贞等人在创作《金瓶梅》时,将其在嘉靖年间家乡地区海盐腔盛行的局面,搬到了山东清河,搬入了西门庆的家中,以致造成了《金瓶梅》中的山东清河盛行海盐腔的假象。

 以上的分析说明,用顾起元《客座赘语》中的话来证明《金瓶梅》中多用苏州戏子、海盐子弟演戏,“显为万历时的习俗。所以,此书当写成于万历时期”的说法,是不尽妥当的。

当然我的判断,也纯属逻辑推理的产物,很难说正确。


                                                 2021.3.1.



本文作者    周钧韬 研究员







参考文献:

①章培恒《论〈金瓶梅词话〉》,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











文章作者单位:深圳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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